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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/​第七十五讲/新小说(一)

木心 希燊視界 2022-11-24

第七十五讲

新小说(一) 

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六日


政治,是动物性的。艺术,是植物性的。你可以残害植物,但你无法反对植物。巴尔扎克、托尔斯泰,像两棵参天大树,你站在树下,大声叫“我反对你”,有什么用?
规律和命运,是什么关系?是规律高于命运,还是命运高于规律?既然事物受命运支配,怎么事物又有自己严密的规律?而命运又怎能支配事物这些严密的规律?
老子的《道德经》偏重讲规律,他的办法,是以规律控规律,是阴谋家必读的书。但老子是上智,他始终知道,规律背后,有命运在冷笑。
中国的《易经》,也很可悲,它认为命运是有规律的,索性去研究命运。
老子、庄子的哲理充满逻辑的矛盾,也虚妄。王羲之就在《兰亭序》中指出过,有所批评。老庄的空灵是讲实用的空灵,是高层次的“活命哲学”(《易经》也是活命哲学,《诗经》是苦命的悲叹)。我看老庄、释迦、尼采,一路下来,都十分烦恼,他们和命运合不来。
“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,你要知道,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。”刚才来讲课路上,我想到这么一句。自己耕耘,自己收获,自己培养自己,自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。

本世纪五六十年代,法国出“新小说”派(nouveau roman),是现代文学的重要流派。刚出世,被认为古怪荒诞,精神病发作,都不作好评,时值五十年代初。六十年代,社会舆论才认知,而后波及欧洲、美国、日本。

当初没有“新小说”的说法。风潮落下去了,才出此说。

“新小说”都在二流的“子夜出版社”(Éditions de Minuit)出书,一度被归为“子夜派”。其实没有所谓“子夜派”,作家风格内容都不同,评论家捉摸不定,他们自己也不标榜,所以有视觉派、反小说派、拒绝派、窥视派、摄影派、写物派、观察派、新现实主义及子夜派等各种说法(无派可名,评论家就只能这么说)。

到七十年代初,势头下去了。你们看看,这个事实包涵什么问题?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?

我回答:很好。文学要这样才是正道、常道。我从小不参加任何派、任何党。当时敬重林风眠,就为他始终无党无派。国民党委任他当院长,他也袒护共产党,不举报,但却无党无派,不投靠任何一方。香港人喜欢说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”。我说,人在江湖,身可由己。到了江湖嘛,这才可以自主自由。

新小说派,没有宣言,没有纲领,没有组织,这才好。

直到1971年,才在巴黎一个国际文化俱乐部召开会议,小说家们对作品理论做了探讨,总算有了一个俱乐部形式的团体,成员有七:

阿兰·罗布–格里耶(Alain Robbe-Grillet),米歇尔·比托尔(Michel Butor),克洛德·西蒙(Claude Simon),克洛德·莫里亚克(Claude Mauriac),罗贝尔·潘热(Robert Pinget),让·里卡尔杜(Jean Ricardou),娜塔莉·萨洛特(Nathalie Sarraute)。

还有玛格丽特·杜拉斯,塞缪尔·贝克特——他们不愿参加会议,不入派。

这也很好。杜拉斯(Marguerite Duras,1914—1996),即《情人》(L’Amant)的作者,很重要的作家。但她不参加——到底法国人。那多好,也不对开会的人开骂,开会的人也不对不开会的人不开心。要是在中国呢?

将来中国作协、美协取消,出现各种自由组织,我会祝贺——但还是不参加。

以上是新小说派的好处。以下来说坏处:

他们写时,不响。到开会后,就说是为了反传统。好,这下子老人家倒霉了——他们的矛头指向巴尔扎克,他成了“靶子”。

对抗,势不两立,是幼稚的。巴尔扎克并没有形成永恒法则。

新小说派想要描写更真实的现实,主张非人格化的、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言,不受时间地点局限,情节简单,甚至没有情节的故事等等。近乎通俗的侦探小说的结构,然后铺开。

讲到这里,忍不住有感想。

历来一个新主张、新潮流出来,往往杀气腾腾。当年江丰他们接管浙江美院,还得了,说潘天寿什么画家?画农民挑公粮,不如三岁小孩的画,一时弄得浙美像地狱……当时青年人也可怜:没有靠山。思想上也没有靠山。又不能到外国去,只能给牵着鼻子走。

政治上,要革命,文艺上为什么每次革新也打出革命招牌?新文化运动,五四运动,拿个孔子做靶子,提倡白话文——白话文早就有了。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》,现在也没人写得过。俄国象征主义出来时,也是全盘否定,叫嚣“把托尔斯泰扔到海里去”。真是俄国江丰。

你要走新路,请便。但走以前,不要把别人打死。艺术上从来没有你死我活,只有你活我活。

什么原因?我看从人性来探讨,要比从理论上讲更清楚——人性总有一种鄙吝,一种排他性,一种原始的暴君意识。文学艺术的“革命”,是一些人在政治军事上无法施暴,所以拿到文学艺术上来。

(丹青问:尼采上台会不会杀人?木心:他要杀,包括杀希特勒。又说:斯巴达时代,人生了孩子,在外冻,冻死的,不要,冻不死的,养活。)

人又卑怯,所以要找个目标,把自己推出来。政治上,都是这公式:你不打死他,他就打死你。事无巨细,都是这公式——可怜艺术家也往往落入这公式。自信心不够,要借助弹力,不是靠自己的冲力——正面看,历史上几次文艺复兴,包括中国的贞观开元,俄国普希金到托尔斯泰,都是自身力量充沛,不存鄙吝之心,自己弄自己一套,不搞打倒别人那一套。

政治,是动物性的。艺术,是植物性的。

你可以残害植物,但你无法反对植物。巴尔扎克、托尔斯泰,像两棵参天大树,你站在树下,大声叫“我反对你”,有什么用?

今年春天,我观察寓所外墙的爬墙虎,真感动人。我还用胶带绑一绑那爬墙草。我写过:“我只在造物者的未尽善处尽一点力。”盛唐时有人认为初唐四杰还不能完全摆脱魏晋遗风,以为写得不够好。杜甫就出来大骂: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”

最好是自然更新,不慌不忙地更新。现在是急得不得了,新啊新啊,不新就得死——可是又不死。

我以前说:“老实话,俏皮话,要说的都是一个意思。”写实的、新潮的,要说的是一个意思。新小说派求真实,老掉牙啦。

杜甫骂人。我也骂了一通。


从整体上讲,新小说派很有成就。最初好在他们没有标榜。如果不是后来,他们的成就会更大。(丹青又问:盛唐讲初唐诗不好的那些人是谁?木心:尔曹身与名俱灭——不知道呀。)新小说派的出现,是二战后西方引起精神危机的结果,在文学上出这一派。

一次大战后,兴“人道主义”。哪知不久出法西斯主义,击破人道主义美梦。法国人骄傲,不料二战初打,一夜失败。战后国际地位低落,思想混乱,老是想到二战的屈辱。拿中文说法是:“国事蜩螗”(蜩,蝉也,音“挑”。蜩螗,意思是知了叫成一片,烦得很)。法国知识分子没有精神支柱,茫茫不知所从,所以从因循苟且中慢慢辟出一条路来,在纸面上,文学中,就产生新小说派。

新小说派一到世界上来,不是轰轰烈烈一下子占领文坛。一流出版社不接,报刊舆论也反对,作者们晦气重重,书出了,毫无反应,直到五十年代中期以后,开始走运。

按理先晦气、后走运,我要讲下去,但这里要插一段比较长的话,对大家可能有好处。比较形而上,可以作思考题:

比如说,一个人有才华,有能力,一时艰难,总会被赏识被重用,这是规律;但世上多有才能不受重用的人,被埋没,被糟蹋了,这是命运——从新小说的“不遇”到“走运”,想到世界上种种人事现象,我的观察结果,是这样:

事物有它的规律,可是事物变化,又受命运支配。

规律和命运,是什么关系?是规律高于命运,还是命运高于规律?既然事物受命运支配,怎么事物又有自己严密的规律?而命运又怎能支配事物这些严密的规律?

这份思考题,几乎没有被人思考过。

老子思考过,结果是没有结果——他说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这是规律。他又说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这是命运。他的整本《道德经》,是这么二元的,既命运又规律,一会儿解释命运,一会儿解释规律。

其实讲规律,就是乐观主义。讲命运,就是悲观主义。

老子的《道德经》偏重讲规律,对付什么事他都有办法。他的办法,就是以规律控制规律,是阴谋家必读的书。但老子是上智,他始终知道,规律背后,有命运在冷笑。

中国的《易经》,也很可悲,它认为命运是有规律的,索性去研究命运,以为找到命运的规律,便可避凶趋吉。

但事情哪有那么便宜?

精通《易经》的人,而弄到走投无路、自身不保的,可多哩。刘基,精通《易经》,死于非命。近代的胡兰成,也懂《易经》,做汉奸,后来流亡客死。

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就是《易经》的句子。

事物的细节是规律性的,事物的整体是命运性的。我和亚里士多德抬杠,他说:“大自然从不徒劳。”我主张:在细节上,是这样,但整体来说,大自然整个儿徒劳(细节上讲,动物,植物,都是有目的的)。

尼采想到“轮回”——所有事物的发生、发展、毁灭,都会以同样方式再来一遍,乃至无穷——尼采哭起来了。

如果真是这样,那命运就有规律。释迦不这样想。佛家轮回说的命运,是可以选择的,佛家认为“有情世界”可分六道:三善道,三恶道。你行善,上升为善道,你作恶,下坠为恶道。意思是你作恶,你行善,你自己可以选择的,这岂非成了命运可有规律控制?

我看,西方东方两种轮回,都妄诞,都虚空。真是那样,就好了。

老子、庄子的哲理充满逻辑的矛盾,也虚妄。王羲之就在《兰亭序》中指出过,有所批评。老庄的空灵是讲实用的空灵,是高层次的“活命哲学”(《易经》也是活命哲学,《诗经》是苦命的悲叹)。我看老庄、释迦、尼采,一路下来,都十分烦恼,他们和命运合不来。

命运,是非物质的,科学无法研究。奇怪的是,科学家都这么安心探寻事物的规律,不关心事物的原因。爱因斯坦,点到上帝为止,在哲学上,他是票友。

科学家大都没有形而上思想。到现在,问到目的,想不下去,许多西方科学家自杀。

巫术,是一种统计学,千百年来积累了无数统计例,算来往往神奇、准确。有什么生辰八字、什么面型五官,就有什么样的遭遇,这是“然”。为什么会这样?谁决定这样?讲不出,不知其“所以然”。所以算命相术不是哲学。

这么谈的目的是什么?

因为平常没法同大家谈哲学,只能谈有些哲学性的文学。我的用意,是做一个人,做一个艺术家,要不停地思考,这样才会高超,高明,高贵。

思想,软绵绵的,可以和宇宙对抗。贝多芬《第九交响乐》,和宇宙抗衡,他劝宇宙。

人脑,现在在用的部分,也只占了百分之三十。脑子要用,越用越灵。还要多记,越记越精彩。陆游的儿子要写诗,问父亲,父答:“汝果欲学诗,功夫在诗外。”画画也是这样,不能一头栽在画里。中国当代画家比不上中国古代画家,就是画外功夫太差。一群文盲在画文人画。广义的文盲。

画外功夫好,人就不同了。

记,记下来时,还没有想的那么好,还不成熟。要记到记下来,就是你想的那样时,就好了,成熟了。这时,第一念来,是最准确的。

思想分三段:一,想的有了,记下来不确,模糊。二,记下来时,大致是想的样子。三,记下来的,比想的还好。想是天然的,记是人工的,人工可以使天然的弄得更好。

记,比读书还要紧。

说穿了,从前的中西画家,自己都有笔记的。记着,到时候怎么办呢?平时记着的东西,一下子跳出来了。

“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,你要知道,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。”刚才来讲课路上,我想到这么一句。自己耕耘,自己收获,自己培养自己,自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。


1954年后,新小说九位作家的十一部作品,获各种文学奖达七项之多。新小说派作家及赞赏者,两路人合起来,形成一个大阵容。文学青年也爱上了新小说派,广大读者,从不感兴趣到拿来读读,试试看,论坛上有了新小说专题介绍,甚至被列入教科书。

新小说家还出国讲学,扩大影响。

新小说走运时期是五十年代后半,到八十年代中期,近三十年。这个发生、发展的过程,是正常的,不是暴发。暴发,跌得就快。

取一个作家来分析。格里耶(但新小说派的成就绝不止格里耶那个高度。各个作家很不一样。谈完后可以谈谈绘画问题,看看我们到底在什么时代应该做些什么。在座的大致是在埋头画画,商人是唯利是图,画家好像是唯图是利)。

格里耶(Alain Robbe-Grillet,1922—2008),“新小说派”创始人,主持人,领导者。第一部小说《橡皮》(Les Gommes),1953年问世,读者寥寥无几。但由于它的反传统性,引起争论。到六十年代,读者猛然增加,发行到一百万册,日本还邀请格里耶讲学。1968年,《橡皮》被拍成电影。《橡皮》被认为是新小说派的开山作品,格里耶成为领袖。

到1971年,这批作家聚在一起开专题研讨会,探讨作品理论。1985年,克洛德·西蒙,新小说作家,获诺贝尔奖(他的小说,很少有人看得懂,但很有意思——所有流派的小说,不过是表达作者的聪明才智,你这样搞,那样搞,不聪明,有什么用?纽约,整个苏荷艺术区,就是在比聪明,比谁俏皮,谁机灵。凡是新创,就是不屑于你说过的话,他自己来一套说法)。

全名:阿兰·罗布–格里耶。曾学农。后做生物学研究,任农技师,到非洲研究,生大病。回国时在船上东想西想,想出《橡皮》这篇小说——反巴尔扎克。

注意,不是反巴尔扎克本人,是反那个传统。

格里耶创作很多,可是都没有像《橡皮》和第二部小说《窥视者》(Le Voyeur)那么有名。这两部水准最高,也是新小说派主要代表作。好多人没读过他的作品,没有情节的情节。所以我来讲一讲。

他们惯用侦探小说手法,这一点很高明——抛掉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——接近绘画上的立体派,不画花花草草——取得一种短的、直线的效果,避免弯弯曲曲的洛可可方法。

《橡皮》只写一天的事。二十四小时内发生——杜邦教授晚饭后进书房,被凶手打了一枪。次日报载受害者不治而死。杜邦曾得过战功勋章,有很多成就,任高职。另一个恐怖组织想把他所属集团的主要人物都杀光,其余九个已被杀,都在晚上七点后行凶。青年侦探瓦拉斯破案(全是虚的,煞有介事的),他去破案,进店,买到一块橡皮(和这故事全不相干),不满意。找来找去,找不到他满意的橡皮。反复用这个道具(他们这种写法很俏皮。走火了,很容易着魔。第一次用,很新鲜,涉及心理啊,潜意识啊等等)。

瓦拉斯走访警察局,走访死者女佣,走访对面爱偷窥的太太,走访多处,又买橡皮,等等。各人各说法,杜邦到底死了没死?最后,到晚上七点他去杜邦家,扮演死者生前想见的木材商,进门,见人要射击他,他先下手,打开灯一看,原来死者是杜邦。结尾,瓦拉斯接通警察局长的电话,局长说:“你知道吗?杜邦没有死!

所谓反巴尔扎克传统,是这么反的。什么都没有了。从前小说的构成因素都没有了。前面讲的意识流、潜意识等等,到了新小说派,都起了质的变化。前者还有相对的真实感,新小说派全没了。

我们的生活,并不像巴尔扎克的小说,不像“私定终身后花园”之类古典小说那样的存在、进行。可是又不像《橡皮》小说那样地存在,那样地进行。

格里耶很得意。他捉弄了读者。

我们把巴尔扎克个人和格里耶个人放在一起比较,谁的成就更高?这是个大问题。

现代艺术,是要反一切传统。新小说可以反传统,但不要否定。这里有个吊诡的问题:如果没有巴尔扎克,没有巴尔扎克的传统,没有传统和新小说派作对照,格里耶的小说是什么?象征性地说:如果没有《蒙娜丽莎》,杜尚的两笔胡子添加到哪里去?

我们看到、遇到的时代,是个反传统的、破坏的、解构的时代。弄得不好,人类文明就此完了。弄得好呢,可能来到的是一个人类文化重新整合的时代。

我不说我有信心——我有耐心。看看这个解构,是解死还是解活。地球还有个十万年好活吧,那么这十万年都弄解构这件事?如果世界上全是“现代艺术”?

辛格(Isaac Bashevis Singer)、索尔仁尼琴,不管这一套,照样老写法——也不够,也不佳。我们不能守旧。

我要创新,我也不反传统,我也不守旧。

他们急于换时装,我是只管练身体。要么不新,要新新过你的头,走到前面去。


《窥视者》(Le Voyeur)。旅行推销员马蒂亚斯到一个岛上推销手表,上午十点靠码头。启航前,一个水手说家事给他听,他下了船就去了他家,看见照片,见一个小姑娘很美。他去找她,村上说小姑娘已失踪。次日退潮后,海边找到了女孩尸体,裸身,有伤。后来推销员被指为谋杀者。

这种东西,写起来很痛快的。过去一切小说的方法都被推翻了。如果这样的作品全世界流传,流传一百年,那人性全没有了。苦啊。

你看现代舞蹈,一个个怪动作,来吓我——我不吓。

地铁上看见三个男孩轮流和一个女孩接吻,她爱谁呢?我们生在这样一个时代。

从绘画的变形到破坏形,到没有形。音乐从不协和性,到无基调,到非演奏性。

道,禅,流到西方。中国很早有过这类东西。当头棒喝——悟了悟了悟了。

那么一本小说,戴那么个大帽子。大规模去讲,可以的。不能直截了当去讲——做个艺术家多么难。

你没有意见,不算;你有意见,又不能随便讲。

唐诗宋词,多少爱情,没有一篇讲“我爱你”。

绝对不能因为别人讲你好,你就以为自己是对的。丹青讲我文章好,我总是心里不以为然。

从正面去讲,艺术家不应守旧,应该突破,新创,这是良性的。负面讲,一个艺术家装神弄鬼,捉弄读者,那是恶性的。但不能因为负面,就看不到正面。艺术应该创新。

对待这个解构的时代,只能有两种态度:一种是守旧的态度,走前人走过的路,依附性的,从属性的,不管外界如何讲,我行我素,在模仿中加入自我。一种是超越的态度。把解构的潮流都看成旧的,去超越它。把古典、现代,都作为背景,不参与解构。

守旧,也不参与解构。

两种态度都非常难。前一种,依附的,从属的,不能成为主体。后一种,超越的,也是难:旧的要超越,新的也要超越,双重超越。如果不能超越,又不参加解构,只能守旧。

古代,群山重重,你怎么超越得过?有人画出一张肖像,比《蒙娜丽莎》还好,那倒服了。有人对我说,洞庭湖出一书家,超过王羲之,我说:操他妈!

总结:要知道。宁可做不到,但要知道。

陶俑,兵马俑,我家里没有——我看得懂。你不能把故宫搬到家里来,也不能把卢浮宫搬进家里来——我看得懂。你进去,所有古董为你存在——何必占有艺术品?

守旧、超越,也不是绝对的。两边走走。到底走得如何?天命。

要继承,可都要变掉它。走得通,看怎么去走。我不像巴尔扎克那么走,我也不像新小说派那么走。

大前提弄清楚,看小事,一目了然。

要接触欧洲文明。中国文化修养高,了解欧洲最好。“五四”那批人,中国文化修养不够,了解有限。假如嵇康、阮籍、八大山人出来,那还了得。嵇康一定是大钢琴家。

可以宽慰大家的是,人死了,知道什么病,比不明不白死,好得多了。

“文革”时,三个人押着我换地牢审查,一前,一后,一中。我还推着劳动车。我想:这个人是苏格拉底。

画写实的,每一笔都要表现你的性格。中国山水,一笔笔下去,全是性格。画上,要笔笔分明,又要含蓄。王羲之的字,一笔一笔佩服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第七十五讲,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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